什么是詩酒精神
發(fā)布時間:2025-10-21 | 來源:互聯(lián)網(wǎng)轉(zhuǎn)載和整理
尼采曾經(jīng)把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羅作為人
類藝術(shù)心理之兩極的象征,酒神精神是癲狂、亢奮、大悲大喜、漫無
節(jié)制是崩潰和幻滅時的極度興奮,日神精神講求節(jié)制、理智、在現(xiàn)
實生活的夢幻中泯滅個性的煩惱。而羅思·白納蒂克(RuthBenedict)
則依據(jù)一些原始民族的調(diào)查研究認為,從一開始,文化就有酒神型和
日神型的類型差異,它們各有其表達情感的特定方式,而世代相沿,
形成傳統(tǒng)。李澤厚受這個觀點啟發(fā),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即使不是日
神型的也至少不是酒神型的,具有“主冷靜反思,重視克制自己,
排斥感性狂歡”的文化特征。但就是這種重理性的非酒神型文化,卻
產(chǎn)生了源遠流長的詩酒文學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時代開始,人們就吟唱
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的句子;而
從魏晉時代開始,中國文人詩歌更是與酒結(jié)下不解之緣。辛棄疾中
國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存世600多首詞就有300多首是寫到酒的,
這不僅是一個個案,更是一個典型:從他這里,我們可以清楚了解,
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與酒的情結(jié),是如何而來,又如何而往。
一、“酒兵昨夜壓愁城”
英雄豪氣在現(xiàn)實壓抑下的
自我**和反自我**的掙扎
辛棄疾首先是一位英雄,“是一位在實踐方面果然可以建立事
功的有謀略、有膽識、有眼光、有手段、有才華,而且有權(quán)變的英
雄豪杰式的人物”。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早年在
北方金國統(tǒng)治區(qū)內(nèi)參加義軍的一段經(jīng)歷;如果沒有這段經(jīng)歷,再多寫
幾篇《九議》、《十論》,恐怕也要被懷疑是紙上談兵。這是辛棄疾
比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精英知識分子幸運的地方。但這幸運卻鑄成了更大的不
幸?!皦褮q旌旗擁萬夫”(《鷓鴣天》)之后,是奉表南歸,和長期
地沉淪下僚不僅沒能受到南宋小朝廷的重用,在統(tǒng)一大業(yè)中展現(xiàn)英
雄本色反而屢遭打擊、排斥,甚至兩度在鄉(xiāng)間閑居長達二十余年。
辛棄疾的幸運在于他有青年時代的軍事業(yè)績。立德、立功、立言,
立德是虛的在戰(zhàn)爭年代猶為虛;立言是浮的,而且往往大家都能說,
也就不值什么——惟有立功,有宋以降,文人們常??赏豢杉矗?/p>
卻被辛棄疾占到了,從而確立了他不僅有英雄之志更有英雄之才的口
碑。但是這英雄業(yè)績,正造成了他南渡之后心理上更大的反差。王兆
鵬先生說:“宋南渡詞人大多是有才有志有勇于進取的英雄志士,他
們對英雄受壓抑、遭排擠的苦悶和無路請纓的悲劇有著切身體驗,因
而無法伸展的壓抑感與無人理解的孤獨感成為南渡詞所表現(xiàn)的一種普
遍心態(tài)?!庇捎诰薮蟮姆床?,在辛棄疾這里,這種壓抑和苦悶表現(xiàn)得
尤為深切。
壓抑之深之切,滿腔報國之志、建功之策,只好全換作“長年耽
酒更吟詩”(《添字浣溪紗》),在詩與酒的個人天地里忘卻憂患;
只好全換作“醉鄉(xiāng)穩(wěn)到無風浪”(《魚家傲》),在醉與醒的瞬息之
間撫平傷痛;只好全換作“許多愁,問君有酒,何不日絲竹”(《歸
朝歡》),在酒精和音樂的感官***中尋求人生所剩不多的歡樂。
“問何可以平哀樂,唯是酒,萬金藥”(《賀新郎》),因為,“人
間路窄酒杯寬?!保ā耳p鴣天》)酒杯雖小,能容五湖倦容;天地雖
大,容不下一個英雄。文韜武略只能用來鎮(zhèn)壓自己的英雄志氣,所
以叫“酒兵昨夜壓愁城”(《江神子》)。一個“壓”字,深刻體現(xiàn)
了英雄豪氣在自我**與反自我**之間的掙扎。這種斗爭之殘酷,
不亞于一場戰(zhàn)爭。
辛棄疾雖然了有指揮酒兵鎮(zhèn)壓愁緒比較成功的時候,也能“醉里
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西江月》);甚至要在酒杯里大徹大
悟了“更著一杯酒,夢覺大槐宮”(《水調(diào)歌頭》),把人生的得
意與失意都看成是南柯一夢;或干脆就泡在酒里不起來,把一切都
丟在腦后“一飲動連宵,一醉長三日”(《卜算子》)。但是終
歸有醒來的時候,終歸禁不住“宿酒醒來,算只有清愁而已”(《滿
江紅》),傷心依舊,無奈依舊。
即使沒有醒即使還在醉中,滿腔壯志也難以忘懷,還要“醉里
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破陣子》),還要看見“雕弓掛壁無
用,照影落輕杯”(《水調(diào)歌頭》)。所謂“忠憤所激,不能自已”,
本來是個英雄,說“身后虛中,何以身前一杯酒”(《洞仙歌》),
不過是激憤之詞而已。
所以“萬事一杯酒,長嘆復(fù)長歌”(《水調(diào)歌頭》),酒并不
能真正使英雄平靜;“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浪淘沙》),身
世之感揮之不去,拂之還來。一個現(xiàn)實世界里的英雄,無法真正沉溺
于用酒漬成的虛幻世界中?!按蠹巴醭膰椒藉浚t個人的命途
多舛以及由此而生的深沉的憂患意識和人生價值的巨大失落感”,
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化作滿腔的愁緒和痛楚,要消除它,調(diào)動千萬酒兵
亦不能操勝算。說到底是詞人想消除而又不愿就這樣消除心中郁積
而成的矛盾“又怕是,為凄涼,長在醉中”(《聲聲慢》)。此情
此感千載而下,猶令讀者扼腕長嘆。
正如張玉璞、劉加夫二位先生所言:“他(辛棄疾)借酒**神
經(jīng),消愁解憂。……在稼軒集中,固然不乏以酒壯懷,以酒敘悲之作,
但更多的卻是借酒達成對悲情與壯懷的逃避。”但是,**卻無法麻
醉,逃避卻無從逃避,中國傳統(tǒng)精英知識分子的憂世傷生和匡濟之志,
就象無所不在的地下水,總能找到一個縫隙,涌將出來。原來英雄
也和所有在儒家傳統(tǒng)思想浸染下的文人一樣,有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
所以只有舉杯消愁愁更愁。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的醉酒,雖然是一個英雄的醉酒,
卻仍然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醉酒,“完全不同于西方的酒神精神,不
是那情欲的狂歡和本能的沖力,而仍然是在人逃避中尋理解,于頹廢
中求醒悟仍然有著太多的理性?!瓏@著酒和醉的,仍然是人世
的煩憂人際的苦痛和對人生、對生活的理性執(zhí)著和情感眷戀。不是
本能的沖力不是這沖力所要求或造成的對人生世界的搗毀、破壞和
毀滅而仍然對人生對世界是那樣地含蓄溫柔、深情脈脈、情理和諧?!?/p>
惟其如此我們才能理解辛棄疾的借酒消愁,和無法消愁。
二、“醉時拈筆越精神”
酒,暫時解放了詩人逸趣,
卻無法使其真正擺脫精英情結(jié)
辛棄疾是英雄,也是詩人。身兼英雄與詩人的雙重身份,也是精
英知識分子所向往的。
作為詩人辛棄疾“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
調(diào);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所以有人說
他是繼蘇軾之后,完成了詞向詩的回歸,從言情回到言志。但是縱觀
一部稼軒詞婉約之作又未必少過豪放之作。雖然田同之說“性情豪
放者強作婉約語,畢竟豪氣未除”,但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有情
而無技藝不能為詩”,僅僅用“英雄之詞”來概括辛棄疾的詩歌藝
術(shù),用英雄豪氣和憂患意識來作用“辛棄疾發(fā)為歌詞的內(nèi)驅(qū)力”顯然
是不夠的。
辛棄疾作為詩人的藝術(shù)天才不容抹煞,但卻常常隱沒在“英雄”
二字的陰影之中,這不僅在論者,在辛氏本人也是這樣——若沒有酒
的澆灌詩人逸趣恐怕很難擺脫知識精英的救世情結(jié)而進行個人化的
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所以詩與酒在辛詞中常常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在具有
獨特藝術(shù)思維的作品中尤其如此。辛棄疾自己也說,“醉時拈筆越精
神”(《鷓鴣天》)。
長達二十余年的隱居生活,以及為官時帥鎮(zhèn)一方的政治地位,使
得辛棄疾有條件“長年耽酒更吟詩”(《添字浣溪紗》),過著“咫
尺西風詩酒社,石鼎句,要彌明”(《江神子》)的生活。當作為英
雄的人生價值無法實現(xiàn)時,作為詩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確給了他很大的補
償性快慰:“綠野先生閑袖手,卻尋詩酒功名”(《臨江仙》)。這
句以唐代宰相裴度自況的詞的,很能說明他的這種心境。所以他才
會樂此不疲“正要千種角酒,五字裁詩”(《婆羅門引》),甚至
于依賴這種生活,連生病也不顧,“病中留客飲,醉里和人詩”(
《臨江仙》),把詩酒當作全部的人生來過。
但是當作畢竟僅僅是當作,“水云鄉(xiāng),可堪醉墨幾淋浪”(《鷓
鴣天》)不可能占據(jù)辛棄疾的全部心靈?!暗X平生湖海,除了醉吟
風月另外百無功”(《水調(diào)歌頭》),在儒家思想浸潤下的辛棄疾,
無論如何不可能真正把詩酒人生作為價值取向;“從今賞心樂事,剩
安排、酒令詩籌”(《聲聲慢》),一個“?!弊郑榔屏松畈匦牡?/p>
的無奈。詩人逸趣在酒的作用之下,人知識精英的傳統(tǒng)價值取向和
人生憂患中解脫出來,但也只是暫時的??鬃诱f:“唯酒無量不及亂”,
這是一個兩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都無法跳出的理性態(tài)度的范圍,辛棄
疾也不例外。短暫的超脫之后,是深沉的后悔,“細數(shù)從前,不應(yīng)詩
酒皆非”(《新荷葉》);是更深的傷痛,“說劍論詩余事,醉舞狂
歌欲倒老子頗堪哀”(《水調(diào)歌頭》)。不僅飲酒作詩,還說劍醉
舞,“在舞蹈的沉迷中,人們跨過了現(xiàn)實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鴻溝,
走向了***、***與上帝的世界”,卻也終于要感到“頗堪哀”。正
如辛棄疾不能象酒神型文化中的人那樣縱酒作樂一樣,他也同樣不能
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泯滅作為一個日神文化中的人的強烈理性思維。
有人也許認為辛棄疾是道家思想的,或到少是“外儒內(nèi)道”的,
而辛棄疾自己也說過,“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洞仙歌》)。
但正如羅蘭。巴特所嘆息和諷刺的:“我們一般傾向于相信,至少時
到今日想念作家本人可以宣稱自己作品的意義分辨……去向已故作
家審問他的寫作動機,以便肯定其作品的涵義”,辛棄疾自己的話,
也未必百分之百能體現(xiàn)他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如果僅憑這句來說辛
棄疾當然是崇莊老的,但是試看莊子云“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
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辛棄疾怎么能做到“棄世則無累呢?千
年往事已沉沉,閑管興亡則甚?”(《西江月》)這樣的句子,只不
過是牢騷之詞,更深切的,是“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浪淘沙》)
的嘆息。
總而言之由于外在的原因,無法做英雄;由于內(nèi)在的原因,無
法安心做詩人。雖然他的英雄志氣和瑰麗詩篇長流后世,但是對辛棄
疾本人而言內(nèi)心深處的掙扎和痛苦緊緊纏繞著他的一生。人生悲劇
便由此而來。而這樣一來酒,便淪落到一個更加尷尬的境地;縱酒
頹廢。于是有“拚卻日高呼不起,燈半滅,酒微醺”(《江城子》),
于是有“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西江月》),于是有
“有時醉里喚卿卿”(《西江月》)。猛然讀之不敢相信這是一位
英雄。但是我們也不該因此而貶低他。正如別林斯其所說:“在由巨
大的社會疾苦所引起的深刻憂傷的重負下,甚至呈現(xiàn)委靡都可以原諒。”
可以說正是這頹廢,正加重了辛棄疾人生的悲劇色彩。
不過辛棄疾并不是古代神話中的悲劇英雄,他的人生悲劇,也
具有凡人色彩。
三、“酒興詩情不相似”
英雄之酒詩人之酒很不相同;
居官之酒在野之酒大異其趣
鄧廣銘先生的《稼軒詞編年注》分五卷,卷一《江、淮、西湖之
什》收的是辛棄疾1167年到1181年的詞作。這一段時間正是辛棄疾
漸漸從屈身下僚到任地方大員的過程,其中更以1170年任朝廷司農(nóng)寺
主薄和1172年任地方上滁州知州為轉(zhuǎn)折。應(yīng)該說這是辛氏到南宋后,
比較“得意”的一段時光,雖然平復(fù)之志遙遙無期,但畢竟在一步步
往上走。這段時間酒喝得并不少,“我飲不須勸,正怕酒樽空”
(《水調(diào)歌頭》)。甚至也常?!扒耶嬏?,通宵一醉”(《兒聲甘州》)。
但是整整十四年時間,只留下七十一首詞作,怎么也算不上“醉時拈
筆越精神”(《鷓鴣天》)。而且英雄之氣似乎也并不那么壯烈了。
且看他1181年在湖南安撫使任上作的《水調(diào)歌頭》曰:“官事未易了,
且向酒邊來”,口氣之倦懶,直與黃庭堅“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
西倚晚晴”相近,再看1170年任司農(nóng)寺主薄(京官)時泛游西湖時所
作之“有酒重攜,小園隨意芳菲”(《新荷葉》)句,與富貴閑相晏
殊之“去年天氣舊亭臺。一曲新詞酒一杯,小園香徑獨徘徊”又有多
大區(qū)別?雖然目前的生活離自己遠大的理想還很遠,但竟也就滿足了;
雖然自己所痛恨的事情還未得到扭轉(zhuǎn),自己所熱切希望的事情還只有
微弱的希望壯懷豪情卻也平靜了許多;功業(yè)并未成就,卻生出向往
詩酒隱逸的情感。從這個角度來說辛棄疾雖然是一個英雄,也是一
個普通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斷需要醉心的幻影,快樂的假象”。卷
二《帶湖之什》收的是辛棄疾1182年被罷官后下鄉(xiāng)隱居生活時所做。
而這十年居然存世176首詞,是前十四年的兩倍還多。而就在這十
年,喝酒的快樂越來越少了,而愁緒則越積越多,喝酒不是為了助興,
而是消愁了“酒兵昨夜壓愁城”(《江神子》),“愁滯酒,又獨
醒”(《賀新郎》)。而且英雄感慨之氣也越來越多,“說劍論詩余
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水調(diào)歌頭》)。當初做官做
大官時想喝酒做詩之閑適,如今真的閑適了,真的可以喝酒做詩了,
卻發(fā)現(xiàn)不堪忍受,“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p>
(《洞仙歌》)。最具有對比意味的是,1172年(卷一之時)在滁州
知州任上時辛棄疾做詞曰:“酒如春,春色年年依舊”,用的是
《感皇恩》的詞牌;而在帶湖隱居時則做詞曰:“老去逢春如病酒”,
用《定風波》詞牌。
卷三《七閩之什》收辛棄疾復(fù)出,在福建做提刑安撫使時的詞作,
僅存世32首,年均8首,比卷二的年均近18首,又少了一半多,而激
憤的情緒又緩和了許多,“引壺觴自酌,須富貴何時”(《臨江仙》);
而雅趣又來了,“尊前似點鶯花數(shù),何處捧心顰,人間別樣春”
(《菩薩蠻》),而且又可以暢飲適意,“且對東君痛飲,莫教華發(fā)
空催”(《西江月》)。這中間的變化真是太明顯??磥硪龅椒?/p>
仲淹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是非常難?。⌒翖壖伯斎徊患?/p>
是為當官而喜,為罷官而憂,英雄之志氣與本領(lǐng)能否舒展也是非常重
要的原因但觀其詞,做官與不做官時,情感的起伏,實在與常人無
異。
卷四是從閩帥罷官時的作品,卷雖編年不能確認,但據(jù)鄧廣銘先
生考證也十九是罷官時之作.這樣一算,辛棄疾600多首詞,只有
百余首是做官時所作的,其余500多首都是罷官時之作,而且一罷官
語氣神情就都激憤起來。卷三喝酒還喝得挺高興,卷四就成了借酒消
愁,“許多愁,問君有酒”(《歸朝歡》),就成了借酒消憤,“掩
鼻人間腐臭場,古來惟有酒偏香”(《鷓鴣天》),不能不讓人覺利
“以物喜”,“以己悲”的成分很重。固然做官符合他進取向上的
人生價值取向,而且他在任時也確實做了許多好事,設(shè)飛虎軍、興修
水利、扶貧救荒、寬征薄賦等等,但也不能不說于英雄之節(jié)有虧。
楊海明先生曾說,同一位詞人,“其生活環(huán)境也經(jīng)常會發(fā)生時、
空的轉(zhuǎn)換而當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變異時,其詞風也會隨之而變”,這也
許能幫助我們理解英雄的前后不一的酒態(tài)詩情。從共時性來講,在辛
棄疾本身有時英雄的氣質(zhì)表現(xiàn)得更多一些,有時詩人的氣質(zhì)表現(xiàn)得
更多一些英雄之酒與詩人之酒,喝起來很不相同;從非共時性來講,
在辛棄疾人生的不同階段,有得意之時,詩酒是所向往的人生;有失
意之時人生是無奈的詩酒,居官之酒與在野之酒,喝起來也很不相
同。中國知識分子與酒和詩的不解之緣,也就在這“四位一體”的奇
怪情況下慢步前行,幾千年了走不出這個圈子。如果這詩酒人生中
有悲劇的話那么不僅是歷史的悲劇,也是個人的悲劇。
四、“古來惟有酒偏香”
中國知識分子內(nèi)在的文化性格決定了
辛棄疾的人生悲劇不是個案而是典型
辛棄疾有詞曰:“掩鼻人間腐臭場,古來惟有酒偏香”(《鷓鴣
天》)。而唐代大詩人李白,偏偏也寫道:“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
飲者留其名”(《將進酒》)。李白號稱“詩仙”,以曠達俊逸著稱,
但也逃不出中國知識精英與酒的特殊情結(jié)。那就是——(一)借酒消
志士之愁“愁來飲酒二千石”(《江夏贈韋南陵冰》);但又無法
真正借酒消愁,“沉吟此事淚滿襟,黃金買醉未能歸”(《梁園吟》)
(二)借酒力擺脫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思維的束縛,發(fā)詩人之興,“興酣
落筆搖五岳”(《江上吟》);但終于回歸傳統(tǒng)價值和現(xiàn)實世界的憂
患,“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玉壺吟》)
(三)得志之時向往縱酒逸樂的生活,“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
隨波任去留”(《江上吟》)。
(四)失意之時又覺得酒喝得無奈,“舉杯消愁愁更愁”(《宣
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
其實絕世而獨立的李白,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部分,遑論他
人?
“封建社會的不公正性早就決定著它的絕大多數(shù)優(yōu)秀分子必然會
產(chǎn)生‘才命兩相妨’的悲劇”,而儒家思想在中國根深蒂固的統(tǒng)治地
位,又決定著知識精英們的人生價值取向必然是外向型的,那么大量
的懷才不遇就不僅僅是人生價值的失落,更有一種對社會、對國家
的強烈憂患意識,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和精神的倍受煎熬,造就了
大量的詩酒人生,“直須詩句肯推排,不然喚進酒邊來”(辛棄疾
《浣溪紗》)。但是這種詩酒人生,卻是非酒神精神的,圍繞著酒和
醉的仍然是人世的煩憂,人際的苦痛和對人生、對生活的理性執(zhí)著
和情感眷戀。所以這種詩酒人生既不能成為另外一種價值選擇,也
不能成為真正的逃避之所,而只能成為一種悲劇性的歷史凝結(jié)和個人
體驗。而這中間更夾雜了世間沉揚起伏的人生際遇,夾雜了儒家功成
身退道家棄世無累的召喚和誘惑,于是演出了“得意時,詩酒是向
往的人生;失意時,人生是無奈的詩酒”的奇特情感軌跡,更加深了
中國知識精英詩酒人生的悲劇意味。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儒道互補是兩千多年來中國思想
的一條基本線索”,但是道家思想仍然是非酒神精神的,而且隱逸遁
世詩酒自娛往往也只是一種精神的避難所。辛棄疾的醉是一種假醉,
他自己說:“獨患天下有恢復(fù)之理,而難為恢復(fù)之言。蓋一人醒而九
人醉則醉者為醒而醒者為醉矣;十人愚而一人智,則智者為愚而愚
者為智矣”;許多人的隱逸遁世也是假隱逸,韓愈就說:“山林者,
士之所獨善自養(yǎng)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
所以我很不同意袁行霈先生的觀點,說辛棄疾與陶淵明的契合在于
回歸意識、酒以及對友情的重視等方面,更不能同意張玉璞、劉加夫
二位先生說辛、陶二人在“隨緣自適、任真達觀的人生哲學上”一致。
辛棄疾自己說:“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
(《洞仙歌》)。他無法真的象陶淵明那樣坐下來靜靜品味詩酒人生。
而陶淵明可以算是是中國詩人里的一個另類,只有他,把“不是內(nèi)在
的軒冕榮華、功名學問,而是內(nèi)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已的生活”作
為一種新的人生價值取向。與他相去不遠的詩人不行,而后代盡入科
舉彀中的知識分子更不行。莊子說:“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陶
淵明一輩子沒有說過什么大話,頂多說邢天“猛志固常在”(《讀山
海經(jīng)》),后人固然可以理解為是陶淵明在抒發(fā)自己的猛志,但到底
是什么樣的猛志,他一字未言。他也絕不會上什么平戎書平賊書。陶
淵明是真隱所以才能夠“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讀山海經(jīng)》)。
辛棄疾就算“聽取蛙聲一片”,(《西江月》),也是和“稻花香里
說豐年”(同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功利之心隱而不去。但即使陶淵明,
也不能說“棄世則無累”,完全超出人世間,因為“既然超出于世,
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
能忘情?!碧諟Y明也逃不出這個圈子。所以當傳統(tǒng)的觀念束縛(內(nèi)
在的)和社會的極不公正(外在的)被打破之前,大多數(shù)知識精英的
詩酒人生只能是悲劇人生。
五、總結(jié)
繼尼采和羅思·白納蒂克把人類文化心理歸結(jié)為酒神精神和日神
精神之后精神分析主義的大師榮格提出了“集體無意識”的概念,
并且分析了集體無意識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人類自原始社會以來世世
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經(jīng)驗的長期積累,作為潛意識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這
種潛意識即“集體無意識”的外化,就成為遠古時期的神話,和以后
世世代代不斷的以本原的形式反復(fù)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作品和詩歌中的藝術(shù)形
象。——反過來說通過研究神話、圖騰和歷代文學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
的敘事結(jié)構(gòu)、人物形象或象征,可以重新構(gòu)建出這種原始意象和“集
體無意識”,進而發(fā)現(xiàn)人類精神的共相,揭示藝術(shù)的本質(zhì)。
中國遠古的神話傳說,不如希臘神話保存得那樣完好,但是據(jù)何
新先生的考證,我們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遠古信仰從多神拜物教轉(zhuǎn)變
為一神教之后,就一直是日神崇拜,黃帝、炎帝、伏羲,都是日神的
變體。這也許還是一家之言,那么從中國文學長期以來的詩酒傳統(tǒng)來
看(正如我們在前文所分析的),卻不能不承認中國文化有一種異于
酒神文化而又自己穩(wěn)定特點的內(nèi)在精神——如果用“日神型”不能概
括的話不妨叫做非酒神型文化。這種非酒神文化所形成的詩酒人生
傳統(tǒng)在魏晉時代就已經(jīng)定型,一部《世說新語·任誕篇》,就可以
找到在后代持續(xù)了一千多年的“四位一體”詩酒人生范式:
(一)志士之酒,借酒消愁:胸中塊壘故須酒澆之。
(二)詩人之酒,借酒發(fā)興: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fù)相親。
(三)居官之酒,故作清高: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四)在野之酒,看破紅塵:酒正使人人自遠。后世的知識精英
受《世說新語》影響之深,也許正在此處;辛棄疾多次在詞中引用劉
伶、阮籍等人縱酒的典故,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必然。
從劉伶的《酒德頌》,到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都是“從逃避
中尋理解于頹廢中求醒悟”,但是都成為中國文化和文學史上的妙
品。大量的酒詩亦然。這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辛棄疾也正是這
風景線中的瑰麗一段。從阮籍的“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
暢雖當世富貴不肯詣也”,到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忽而將出換
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近酒》),到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
劍,夢回吹角連營”(《破陣子》),中國精英知識分子的的詩酒人
生,雖然不是酒神精神的,卻同樣有著內(nèi)在的文化精神和強烈的悲劇
意味恰恰在中國文化中注入了一股獨特的泉流,令后世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