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三篇
發(fā)布時間:2025-11-04 | 來源:互聯(lián)網(wǎng)轉(zhuǎn)載和整理
余秋雨散文三篇篇一: 人真是奇怪,蝸居斗室時,滿腦都是縱橫千里的遐想,而當我在寫各地名山大川游歷記的時候,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靜定的小點在眼前隱約,也許是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也許是一只老是停在我身邊趕也趕不走的小鳥,也許是一個讓我打了一次瞌睡的草垛。有時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而是走到哪兒都會浮現(xiàn)出來的記憶亮點,一閃一閃的,使飄飄忽忽的人生線絡落下了幾個針腳。
是的,如果說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那么具有留存價值的只能是一些點。
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只記著那幾個點,實在也夠富足的了。
為此,我要在我的游記集中破例寫一枝花。它是一枝臘梅,地處不遠,就在上海西郊的一個病院里。
它就是我在茫茫行程中經(jīng)常明滅于心間的一個寧靜光點。
步履再矯健的人也會有生病的時候,住醫(yī)院對一個旅行者來說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體力沒體力,要空間沒空間,在局促和無奈中等待著,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看來天道酬勤,也罰勤。你們往常的腳步太灑潑了,就驅(qū)趕到這個小院里停駐一些時日,一張一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習慣不習慣。
那次我住的醫(yī)院原是一位外國富商的私人宅邸,院子里樹木不少,可惜已是冬天,都凋零了。平日看慣了山水秀色,兩眼全是饑渴,成天在樹叢間尋找綠色。但是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錯,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樣的病房服在反復轉(zhuǎn)圈,越看心越煩。病人偶爾停步攀談幾句,三句不離病,出于禮貌又不敢互相多問。只有兩個病人一有機會就高聲談笑,護士說,他們得的是絕癥。他們的開朗很受人尊敬,但誰都知道,這里有一種很下力氣的精神支撐。他們的談笑很少有人傾聽,因為大家拿不出那么多安慰的反應、勉強的笑聲。常常是護士陪著他們散步,大家遠遠地看著背影。
病人都喜歡早睡早起,天蒙蒙亮,院子里已擠滿了人。大家趕緊在那里做深呼吸,動動手腳,生怕天亮透,看清那光禿禿的樹枝和病懨懨的面容。只有這時一切都將醒未醒,空氣又冷又清爽,張口開鼻,搶得一角影影綽綽的清晨。
一天又一天,就這么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清晨,大家都覺得空氣中有點異樣,驚恐四顧,發(fā)現(xiàn)院子一角已簇擁著一群人。連忙走過去踮腳一看,人群中間是一枝臘梅,淡淡的晨曦映著剛長出的嫩黃花瓣。趕近過去的人還在口中念叨著它的名字,一到它身邊都不再作聲,一種高雅淡潔的清香已把大家全都懾住。故意吸口氣去嗅,聞不到什么,不嗅時卻滿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
花,僅僅是一枝剛開的花,但在這兒,是沙漠駝鈴,是荒山?jīng)鐾?,是久旱見雨,是久雨放晴。病友們看了一會,慢慢?cè)身,把位置讓給擠在后面的人,自己在院子里踱了兩圈,又在這兒停下,在人群背后耐心等待。從此病院散步,全成了一圈一圈以臘梅為中心的圓弧線。
住院病人多少都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天地狹小身心脆弱,想住了什么事怎么也排遣不開。聽人說許多住院病人都會與熱情姣好的護士產(chǎn)生一點情感牽連,這不能全然責怪病人們逢場作戲,而是一種脆弱心態(tài)的自然投射。待他們出院身心恢復正常,一切也就成為過眼煙云。
現(xiàn)在,所有病人的情感都投射在臘梅上了,帶著一種超常的執(zhí)迷。與我同病房的兩個病友,一早醒來就說聞到了臘梅的香氣,有一位甚至說他簡直是被香氣熏醒的,而事實上我們的病房離臘梅不近,至少隔著四五十米。
依我看來,這枝臘梅確也當?shù)闷鸩∪藗兊膱?zhí)迷。各種雜樹亂枝在它身邊讓開了,它大模大樣地站在一片空地間,讓人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態(tài)。枝干虬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光看這枝于,好象早就枯死,只在這里伸展著一個悲槍的歷史造型。實在難于想象,就在這樣的枝干頂端,猛地一下涌出了那么多鮮活的生命?;ò挈S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zhì)地,只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整個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全是在為這枝臘梅鋪墊。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撼。病人們不再厭惡冬天,在臘梅跟前,大家全部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只能與清寒相伴隨。這里的美學概念只剩下一個詞:冷艷。
它每天都要增加幾朵,于是,計算花朵和花蕾,成了各個病房的一件大事。爭論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爭執(zhí)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細數(shù)點。這種情況有時發(fā)生在夜里,病人們甚至會披衣起床,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花枝間。月光下的臘梅尤顯圣潔,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清香和夜氣一拌和,濃入心魄。
有一天早晨起來,天氣奇寒,推窗一看,大雪紛飛,整個院子一片銀白。臘梅變得更醒目了,裊裊婷婷地兀自站立著,被銀白世界烘托成仙風道骨,氣韻翩然。幾個年輕的病人要冒雪趕去觀看,被護士們阻止了。護士低聲說都是病人,哪能受得住這般風寒?還不快回!
站在底樓檐廊和二摟陽臺上的病人,都柔情柔意地看著臘梅。有人說這么大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有人不同意,說大雪只會催開更多的蓓蕾。這番爭論終于感動了一位護士,她自告奮勇要冒雪去數(shù)點。這位護士年輕苗條,剛邁出去,一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間。她步履輕巧地走到臘梅前,捋了捋頭發(fā),便低頭仰頭細數(shù)起來。她一定學過一點舞蹈,數(shù)花時的身段讓人聯(lián)想到《天女散花》。最后她終于直起身來向大樓微微一笑,沖著大雪報出一個數(shù)字,惹得樓上樓下的病人全都歡呼起來。數(shù)字證明承受了一夜大雪,臘梅反而增加了許多朵,沒有凋殘。
這個月底,醫(yī)院讓病人評選優(yōu)秀護士,這位冒雪數(shù)花的護士得了全票。
過不了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這么大的雨,所有的病人又一下子擁到了檐廊、陽臺前。誰都明白我們的臘梅這下真的遭了難。幾個眼尖的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雨越來越大有些花瓣已沖到檐下,病人們憂愁滿面地仰頭看天,聲聲惋嘆。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去架傘!
這是另一位護士的聲音,冒雪數(shù)梅的護士今天沒上班。這位護士雖然身材頎長,卻還有點孩子氣,手上夾把紅綢傘,眸子四下一轉(zhuǎn)。人們像遇到救星一樣,默默看著她,忘記了道謝。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說紅傘太刺眼,與臘梅不太搭配。護士噘嘴一笑,轉(zhuǎn)身回到辦公室,拿出來一把黃綢傘。病人中又有人反對,說黃色對黃色會把臘梅蓋住。好在護士們用的傘色彩繁多,最后終于挑定了一把紫綢傘。
篇二:
里斯本往西去有危崖臨海,大西洋冷霧迷茫。這里的正式地名叫羅卡角,俗稱歐洲之角,因為這是歐洲**的最西點。在人們還不知道地球形狀的古代,這里理所當然地被看成是天涯海角。
風很大,從大西洋吹來,幾乎噎得人不能呼吸。海邊樹立著一座石碑,上有十字架,碑文是葡萄牙古代詩人卡蒙斯寫的句子:
大地在此結(jié)束,
滄海由此開始。
我在石碑背風的一面躲了一會兒風,瞇眼看著大西洋,身心立即移到五百年前,全然理解了當年葡萄牙航海家們的心思。海的誘惑太大了,對結(jié)束和開始說法的懷疑太大了,對破解懷疑的渴望太大了。
據(jù)我過去的閱讀所留下的粗淺印象,對于近代航海事業(yè),葡萄牙覺悟最早。那時德國、意大利還在封建割據(jù),英國、法國還無心問鼎新的航道,而葡萄牙、西班牙的三桅帆船和其他航海技術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我相信葡萄牙王室的航海專家們曾一次次來到羅卡角,在這海風雨霧間思考著遠行的路線。作為熱身賽他們已經(jīng)親自率隊航行過非洲。他們的最終目標,與當時絕大多數(shù)歐洲航海家一樣,都是《馬可波羅游記》中記述的中國。
今天我在這里又找到了新的證據(jù),羅卡角南方不遠處,正是古代王室居住地。一代王朝就在這大西洋的山崖上思念著海那邊的東方。海的哪一邊呢葡萄牙王室中的航海專家已有初步的判斷。他們認為應該從羅卡角向南,到達非洲海域后仍然向南,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后再折向東。顯然他們的判斷是正確的。
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遇到了哥倫布。哥倫布決定橫渡大西洋去尋找馬可波羅的腳印,希望獲得葡萄牙王室的資助。葡萄牙王室太內(nèi)行了,一聽就覺得方向有誤,未予支持。哥倫布轉(zhuǎn)而向西班牙王室求援,伊莎貝爾女王支持了他。結(jié)果葡萄牙由于太內(nèi)行而失去了哥倫布,而哥倫布也因為沒有理會葡萄牙王室的意見而失去了馬可波羅。他橫渡大西洋果然沒有找到東方,卻歪打正著地找到了美洲。
哥倫布由錯誤的航線而導致的巨大成功,使葡萄牙王室心里發(fā)酸。所謂錯誤都是一定坐標下的產(chǎn)物;按馬可波羅的目標,哥倫布沒有走對,但新**的發(fā)現(xiàn)已使哥倫布的盛名超過了馬可波羅,他已自成坐標,那還何錯之有但葡萄牙王室暗想,盡管哥倫布已經(jīng)名動天下,東方,還應該是一個目標。
于是,五年后,葡萄牙人達伽馬果然按照南下折東的路線,準確地找到了印度。他回來時葡萄牙人舉行隆重儀式歡迎,他帶回來的財富,是遠征隊全部費用的六十倍,其中寶石和香料讓歐洲人眼花繚亂,一時的影響,超過了哥倫布。二十年后葡萄牙人麥哲倫奉西班牙***之命干脆把地球繞了一圈,但他沒有回來。
但是無論是達伽馬還是麥哲倫,都還沒有進入《馬可波羅游記》里描寫的世界,這總于心不甘,于是,葡萄牙還是一心要從海上尋找中國。
我在這里看到一份資料,提及葡萄牙國王在一五O八年二月派出一個叫塞夸拉的人率領船隊到馬六甲,要他在那里打聽:中國有多大中國人長多高勇敢還是怯懦信什么宗教用什么兵器有趣的是,當時葡萄牙遠征船隊在東方胡作非為,但國王卻特別下令,不準向中國人挑釁,不準奪取中國人的戰(zhàn)利品。顯然他對神秘的中國保留著太多的敬畏。
幾年后又派出一個叫皮萊斯的人來偵探,皮萊斯的情報抄本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說中國人非常懦弱,用十艘船就能完全征服,奪取全中國。
即使情報如此荒唐,葡萄牙人與中國人打交道之初還是比較恭順有度的,中國地方官員沒有國際知識和外交經(jīng)驗,互相都在小心翼翼地窺探。葡萄牙人先要停泊,后要借住,借住后也繳稅繳租;中國官員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做壞事,特地在他們的借住地外面筑了一道城墻,把握關閘大權,定期開閘賣一點食物給他們。這種情景居然也維持了幾百年,說明雙方心氣都比較平和。
我對這種尚未發(fā)展成惡性事件時的對峙,很感興趣,因為這里邊最容易看出文化差異。葡萄牙人當然以歐洲文明為本,把自己當作是發(fā)現(xiàn)者,而又認為發(fā)現(xiàn)者便是特權的擁有者,甚至是占領者,只不過一時懾于***的宏大,不敢像在其他地方那樣囂張罷了;中國官員開始好像沒有把他們的來到太當一回事,這與傳統(tǒng)觀念對番夷的慣性理解有關。后來發(fā)生一些事,也處處表現(xiàn)出因妄自尊大和閉塞無知所造成的可笑。
但是歷史終于朝著惡性的方向走去了。葡萄牙突然對中國張狂起來,是***戰(zhàn)爭之后??吹街袊谟呐诨鹎耙粩⊥康兀愠没鸫蚪?,單方面宣布澳門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自由港,一躍而成為西方列強欺侮中國的浪潮中的一員。其實它與中國已打了幾百年交道,而當時國勢也已衰落,竟然一變而成為這個形象,有點不大光彩。
在資料中,有兩個細節(jié)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個細節(jié)是,葡萄牙人最早抵達中國本土,是一五一三年六月,抵達的地點是屯門外的伶仃島,正好在我深圳住所的南窗對面;第二個細節(jié)是,他們正式與中國的行政機構(gòu)取得聯(lián)系是一五一七年八月,地點在南頭關防,又正恰在我住所的西窗前面。
既然你們那么早就來到我的窗下,那么我也理應來看看你們出發(fā)的碼頭,以及你們的家鄉(xiāng)。
他們的麻煩
葡萄牙人喜歡用白色的小石塊鋪城市的人行道。里斯本老城人行道的石塊,已被歲月磨成陳年骨牌。沿骨牌走去是陡坡盤繞的山道,這樣的山道上居然還在行駛有軌電車。
山道很窄,有軌電車幾乎從路邊民房的門口擦過,民房陳舊而簡陋,門開處伸出一頭,是一位老者,黑發(fā)黃膚,恰似中國早年的賬房先生,但細看并非中國人。
骨牌鋪成的盤山道很滑,虧得那些電車沒有滑下來,陳舊的民房沒有滑下來。我們已經(jīng)爬得氣喘吁吁,終于到了山頂,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古城堡,以圣喬治王子命名。
古城堡氣勢雄偉,居高臨海,顯然是守扼要地。羅馬時代就在了,后來一再成為兵家必爭的目標。它最近一次輝煌紀錄,就是圣喬治王子一五八O年在這里領導抗擊西班牙入侵者??箵艉苡⒂略谄渌胤揭呀?jīng)失守的情況下,這個城堡還固守了半年之久。
篇三:
中國傳統(tǒng)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質(zhì)和心理習慣,這個問題,現(xiàn)在已有不少海內(nèi)外學者在悉心研究。這種研究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時時遇到麻煩。年代那么長文人那么多,說任何一點共通都會涌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謂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險了。如果能對例外作一一的解釋,當然不錯,但這樣一來,一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難題又自己補漏洞的尷尬格局。補來補去痛快淋漓的主題都被消磨掉了,好不為難煞人。
我思忖日久,頭腦漸漸由精細歸于樸拙,覺得中國傳統(tǒng)文人有一個不存在例外的共同點;他們都操作著一副筆墨,寫著一種在世界上很獨特的毛筆字。不管他們是官屠宰輔還是長為布衣,是俠骨赤膽還是蠅營狗茍,是豪壯奇崛還是脂膩粉漬,這副筆墨總是有的。
筆是竹竿毛筆,墨由煙膠煉成。濃濃地磨好一硯,用筆一舔,便簌簌地寫出滿紙黑生生的象形文字來。這是中國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態(tài),也是中國文化的共同技術手段。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干脆偷偷懶,先把玩一下這管筆、這錠墨再說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態(tài)載體的。***新文化運動就遇到過一場載體的轉(zhuǎn)換,即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這場轉(zhuǎn)換還有一種更本源性的物質(zhì)基礎,即以鋼筆文化代替毛筆文化。***斗士們自己也使用毛筆,但他們是用毛筆在呼喚著鋼筆文化。毛筆與鋼筆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文化,是因為它們各自都牽連著一個完整的世界。
作為一個完整的世界的毛筆文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消逝了。
誠然,我并不否定當代書法的成就。有一位朋友對我說,當代書法家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古代書法家。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古代書法家的隊伍很大,層次很多,就我見聞所及,當代一些書法高手完全有資格與古代的許多書法家一比高低。但是一個無法比擬的先決條件是,古代書法是以一種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為背景的,因而產(chǎn)生得特別自然、隨順、誠懇;而當代書法終究是一條刻意維修的幽徑,美則美矣,卻未免失去了整體上的社會性誠懇。
在這一點上有點像寫古詩。***以降能把古詩寫得足以與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張揚,唐詩宋詞的時代已絕對不可能復現(xiàn)。詩人自己可以寫得非常得心應手(如柳亞子、郁達夫他們),但社會接納這些詩作卻并不那么熱情和從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詩人也會因寂寞而陷入某種不自然。他們的藝術人格,或許就會因社會的這種選擇而悄悄地重新調(diào)整。這里遇到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問題。
我非常喜歡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幾個傳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條。只是為了一件瑣事,提筆信手涂了幾句,完全不是為了讓人珍藏和懇掛。今天看來用這樣美妙絕倫的字寫便條實在太奢侈了,而在他們卻是再啟然不過的事情。接受這張便條的人或許眼睛一亮,卻也并不驚駭萬狀。于是一種包括書寫者、接受者和周圍無數(shù)相類似的文人們在內(nèi)的整體文化人格氣韻,就在這短短的便條中泄露無遺。在這里藝術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藝術化相溶相依,一支毛筆并不意味著一種特殊的職業(yè)和手藝,而是點化了整體生活的美的***。我相信后代習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誰也不能把寫這些便條的隨意性學到家。
在富麗的大觀園中筑一個稻香村未免失之矯揉,農(nóng)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鄉(xiāng)村里。時裝表演可以引出陣陣驚嘆,但最使人舒心暢意的,莫過于街市間無數(shù)服飾的整體鮮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燦爛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們之間。在毛筆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們的衣衫步履、談吐行止、居室布置、交際往來,都與書法構(gòu)成和諧,他們的生命行為,整個兒散發(fā)著墨香。
相傳漢代書法家?guī)熞斯傧矚g喝酒,卻又常常窘于酒資,他的辦法是邊喝邊在酒店墻壁上寫字,一時觀者云集,紛紛投錢。你看他輕輕發(fā)出了一個生命的信號,就立即有那么多的感應者。這與今天在書法展覽會上讓人贊嘆,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整個社會對書法的感應是那樣敏銳和熱烈,對善書者又是如此尊敬和崇尚。這使我想起現(xiàn)代的月光晚會,哪個角落突然響起了吉他,整個晚會都安靜下來,領受那旋律的力量。
書法在古代的影響是超越社會蕃籬的。師宜官在酒店墻上寫字,寫完還得親自把字鏟去,把墻壁弄得傷痕斑斑,但店主和酒保并不在意,他們也知書法,他們也在驚嘆。師直官的學生梁鴿在書法上超越了老師,結(jié)果成了當時的政治權勢者爭奪的人物。他曾投于劉表門下,曹操破荊州后還特意尋訪他,既為他的字,也為他的人。在當時字和人的關系難分難舍。曹操把他的字懸掛在營帳中,運籌帷幄之余悉心觀賞。在這里甚至連政治軍事大業(yè)也與書法藝術相依相傍。
我們今天失去的不是書法藝術,而是烘托書法藝術的社會氣氛和人文趨向。我聽過當代幾位大科學家的演講,他們寫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實在很不像樣,但絲毫沒有改變?nèi)藗儗λ麄兊淖鹁础H绻麄冊谖⒎e分算式邊上寫出了幾行優(yōu)雅流麗的粉筆行書,反而會使人們驚訝,甚至感到不協(xié)調(diào)。當代許多著名人物用毛筆寫下的各種題詞,恕我不敬,從書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濟,但不會因此而受到人們的鄙棄。這種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為這里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信號系統(tǒng)和生命信號系統(tǒng)。
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著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現(xiàn)代西方女子終身不懈地進行著健美訓練,不計時間和辛勞。
由此,一系列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奇跡也隨之產(chǎn)生。傳說有人磨墨寫字,日復一日,把貯在屋檐下的幾缸水都磨干了;有人寫畢洗硯,把一個池塘的水都洗黑了;有人邊走路邊在衣衫上用手指劃字,把衣衫都劃破了最令人驚異的是,隋唐時的書法家智永,寫壞的筆頭竟積了滿滿五大麓子,這種簏子每只可容一百多斤的重量,筆頭很輕,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總該有一二百斤吧。唐代書法家懷素練字,用壞的筆堆成了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了一個坑來掩埋,起名曰筆冢。沒有那么多的紙供他寫字,他就摘芭蕉葉代紙,據(jù)說,近旁的上萬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禿禿的。這種記載即便打下幾成折扣,仍然是十分驚人的。如果僅僅為了練字謀生,完全犯不著如此。
上一篇:德邦物流怎樣計算運費
下一篇:梭羅樹和菩提樹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