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的原文
發(fā)布時間:2025-09-09 | 來源:互聯(lián)網(wǎng)轉(zhuǎn)載和整理
《邊城》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
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已快夜別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鵲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jié)各放散出一種熱氣??諝庵杏心嗤翚馕?,有草木氣味,還有各種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鄉(xiāng)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到這個當(dāng)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在成熟中的生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于是胡思亂想:“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彼阃娓腹室馍鷼馑频?,很放肆地去想到這樣一件不可能事情。且想像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她都無結(jié)果,到后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叭思液埃骸^渡,過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我家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么辦?’‘怎么辦嗎,拿了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了她!’…… ”翠翠仿佛當(dāng)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喃喃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盃敔敚瑺敔?,你把船拉回來呀!”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你不拉回來了嗎?”“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把煙桿在船邊剝剝地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地坐在岸邊,問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來。在職務(wù)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是要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后,就會回家里來吃飯。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已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地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鵲又叫了。“爺爺,為什么不上來?我要你!”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地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樣?”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都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guī)矩,一到家里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見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翠翠不作聲。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jié)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述說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所以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后,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飯后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guān)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種東西挪開。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 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 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fēng)氣,如何馳名于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當(dāng)?shù)爻璧牡谝惶?,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jié)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問:“后來怎么樣?”祖父說:“后來的事當(dāng)然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崩洗蜃鍪吕哿?,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地在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一一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一切全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地躺在粗麻布帳子里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所以又憂愁又快樂地聽下去。翠翠因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盃敔?,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祖父心里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里作宰相中狀元咧?!弊蛲砩铣璧模洗蜻€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藥,探探情形。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樂地說:“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肩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處是裝成的,表示他有好消息可以奉告。他拍了大老一下,翹起一個大拇指,輕輕地說:“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里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的第一號?!贝罄贤纱睦洗蛳哑さ睦夏槪p輕地說:“算了吧,你把寶貝孫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弊娓笢睾捅瘧懙匦χ⒉桓娼o翠翠昨晚上的事實。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在河岸邊,一個水手正用茅草扎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坐在河邊石頭上,用脂油擦抹槳板。老船夫問那個水手,這船什么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大老,聽我說句正經(jīng)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份的!”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里啊!”#p#副標題#e#老船夫抬頭望見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wǎng)?;乇滔獙蕉纱蠒r,翠翠問:“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后幾個日子里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里,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地叫著,翠翠便把篙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qū)逐蚊子?;瘟艘魂嚬烙嬋葑永镆褳楦莅瑹煔庋噶?,方把煙包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地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后發(fā)問道:“翠翠,夢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搞那虎耳草,若當(dāng)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預(yù)備怎么樣?”祖父把話當(dāng)笑話說著的。翠翠便也當(dāng)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唱三年六個月呢?”“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薄斑@不大公平吧?!薄霸趺床还?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愿意我長遠聽他唱歌嗎?”“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墒侨思覟槟愠?,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爺爺,懂歌里什么意思?”“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嗎?”“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樣?”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地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巧,爺爺笨得很,話說得不溫柔,也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yīng)當(dāng)當(dāng)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訴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想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攀交情,你將怎么說?”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究竟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祖父說:“你試告我,愿意哪一個?”翠翠便勉強笑著,輕輕地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拔艺f的若是真話呢?”“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會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巖石上去,石頭正散發(fā)日間所儲的余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钡约河檬置?,自己便也坐到那巖石上了。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jié)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yīng)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fā)這樣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dāng)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fù)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我萬一跑了呢?”“你不會離開爺爺?shù)??!薄叭f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么樣?”“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贝浯溧偷匦α耍傍P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全是像瘋子,毫不講道理?”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像瘋子,還怕大水大浪?”翠翠儼然極認真地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不犯王法不怕宮,只有被死亡抓走那一回事情不好辦。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癡癡地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jīng)過,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過去事情,心中不免有點兒亂。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祖父所唱的歌,原來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